AU

1

人人皆知奈特哈尔·缪拉是十足真金好骑士，人品可靠，武艺过人，你可以放心让他护送你女儿出嫁，不必担心女儿被引诱，也不必担心婚车被强盗劫走。

因此缪拉年纪轻轻，已护送过数十位新娘。

这些戴着洁白蕾丝手套的小姐在到达王子的城堡后，总会羞赧地吻他的额头，或请他留下来，在婚礼上喝杯酒。

但从没人吻他的嘴唇，缪拉也非酒鬼。

他总是匆匆告辞，到下个地方去执行他骑士的忠义。

2

缪拉与强盗头子毕典菲尔特，做朋友有些日子。

毕典菲尔特家中本是农场主，但他弟弟比他更得宠；他因为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继承权，弟弟成人后被傻乎乎撵出来，在山野间讨生活。

缪拉第一次见他时，他正护送一位公爵家二小姐去嫁亲王。

半道杀出这个穿着皮甲、抄着斧头的山贼，背后跟着一堆喽啰，穿得更寒酸，赤头白脸一起瞪着缪拉。

“嘿！”毕典菲尔特用斧头指着银色盔甲中只露出眼睛的骑士，“这漂亮马车往哪里去？”

“不得无礼，”缪拉说，“车中是公爵尊贵的次女。”

“我也是尊贵的次子，正好与我相配。”毕典菲尔特咧嘴笑着，“但老子还年轻，不到结婚时候！马车和细软留下，你可以搀小姐走到亲王城堡，距此只有半个月路程。”

“容我拒绝。”骑士不情愿地说，“我更想押你向治安官请赏。”

缪拉衣甲精良，王都学成的剑术从未懈怠过。但毕典菲尔特有蛮力，又精熟地形，一边招架缪拉，一边喊小喽啰把马车赶到沟里去——缪拉生气了，他长剑在山贼的皮甲上砍出深深的口子。毕典菲尔特干嚎起来，抱住缪拉一起滚落沟里。

缪拉困惑了，“这是什么战术？”

他们的长剑和斧子都砍卷了刃，丢在一边。毕典菲尔特拔掉对方头盔，意外见到比料想中更年轻的脸，温文得不像个武人。

缪拉额头狠狠撞他额头。这一下实在有劲，山贼哀哀叫唤倒在地上。

“还我马车。”缪拉气喘吁吁，和毕典菲尔特商量。“金币可以给，这事耗下去没结果。”

“我也不想被贵族针对，”毕典菲尔特小声说，“而且我知道这位公爵小姐，那富尊容！万一传出去，说我污她清白……”

缪拉忍不住笑了。他作为荣耀的骑士，本不该因山贼的荤段子发笑的；但他本来也不该用金币买路的，骑士没必要教条。

3

骑士没必要教条。因此每次路过附近，缪拉都来找毕典菲尔特喝酒。

真奇怪，强盗窝中浑浊的蜜酒比任何贵族婚礼上的佳酿都好喝，毕典菲尔特的陪伴比王国中任何一位女士的垂青都令缪拉快乐。

缪拉甚至被留下，看强盗们分赃。有一次他们从客商处劫了许多金币，据说是海外金矿最新的出品，毕典菲尔特用了半夜时间一块块咬过去。真金明亮坠手，且用力咬过，会留下浅淡牙印。

“你见过那么多贵族小姐。”毕典菲尔特某天问他，“真漂亮的有吗？”

“对高贵的女性而言，美丽不在面貌而在风度。”

毕典菲尔特吞下一大口酒，失望万分：

“就是说都是丑八怪？”

“不在面貌而在风度。”好骑士坚持道，“毕典菲尔特，你该明白，一颗金子做的心足以照亮漆黑的宫殿。”

强盗嘎嘎怪笑。“你能照亮漆黑的宫殿吗？”

“我只能照亮一尺见方。”缪拉谦虚地说，“但世界上也没有宫殿需要我照亮。”

4

毕典菲尔特央求缪拉带他去见识王国最美丽的女人，小领主之女安妮罗杰。

安妮罗杰即将成为国王的后妃，将得到无限荣宠，她去王都的路都恨不得铺上金线编织的红毯。

但国库负担不起那么长的红毯。他们只能找来缪拉，最优秀的骑士，负责一路护送安妮罗杰。

缪拉护送安妮罗杰时，毕典菲尔特总在一旁。

他带着他手下杂兵，骑着瘦马、跛驴、小骡子或其他匪夷所思的怪兽，鬼鬼祟祟地包围着王妃的马车——缪拉叫他们躲远点，随即这群乌合之众消失在骑士的视野中，唯有粗野的歌声被湿润的春风送来，讲述贵族小姐与铁匠淫奔的故事。

缪拉满脸通红。安妮罗杰下车休息时，他不停向这位优雅美丽的女性道歉。

安妮罗杰与他年龄相仿，面貌精致如玻璃眼睛的人偶，满头浓发胜似黄金。她总带着世上最温柔的表情，说她还有个弟弟莱因哈特，长得与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，他们从出生至今没分开过一秒。

“莱因哈特不希望我成为王妃。”她忧伤地笑着，“但我怎能违抗国王的命令？陛下震怒如雷霆，我们臣仆身如春苗，雷霆一动，谁都难逃劫数。”

她如羊脂金漆蜡烛，注定要燃烧在漆黑的深宫。

缪拉的心脏被悲剧拨动，想找毕典菲尔特喝些蜜酒，排解一番；但毕典菲尔特竟然不见影子，甚至他那些杂兵都不来对安妮罗杰唱下流的歌了。

5

缪拉再见到毕典菲尔特已是三天后。

马车行近王畿，橘色头发的山贼骑着瘦马，慢悠悠溜达过来，与缪拉并骑。

骑士问，“是什么耽搁了您？”

“别挤兑我，我去旁边村庄买酒。”毕典菲尔特真诚地说，“我们许久没喝上一杯了。”

春日的暖阳温热地烤着缪拉的银甲。他在一片树林前勒马停下，让车队歇息，而后喝了毕典菲尔特递来的蜜酒。强盗惴惴不安地瞅着他……

缪拉失去意识。再次醒来时，车队已不知去向。他的盔甲被剥了，身上披了四分五裂的皮甲。

他手边有剑，还有一袋酒。

他跌跌撞撞，拄着剑站起来。几块金币从皮甲中落出，缪拉捡起他们，借着月光，看清上面都有细密浅淡牙印。

6

缪拉几乎恨毕典菲尔特，是几乎。而当他艰难跋涉到王都，听说王妃被护送的骑士缪拉掳走的新闻后，“几乎”几乎变为全部。

几经周折，他找到熟识的主教，在教堂中住下。缪拉希望恢复他的名誉，但主教告诉他，国王在震怒，缪拉现在出现在他面前，只有砍头一个下场。

因此缪拉只能在教堂中，百无聊赖地祈祷。

他当然为他自己祈祷，愿上帝原谅他交友不慎，令他能回到过去光荣的日子；他也为他所服侍过的每一位女士祈祷，祈祷她们都虔诚而幸福；他更为安妮罗杰祈祷，希望毕典菲尔特掳走她后能好好对她。

他从未为毕典菲尔特祈祷——他的强盗朋友，至少曾经是朋友。

缪拉出身良民，从小受到高贵庄严的教育，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被毕典菲尔特吸引。莫非他渴望那样伧俗放荡的生活，超过为王室尽忠，每年获得一块银奖章？或者他仅是想被陪伴，他喝过太多婚礼的酒，以至于从毕典菲尔特递给他的麦酒中也喝出绸缪的味道。

缪拉万分苦恼，上帝也无法给他答案。

而一切苦恼，在得知他的冒名骑士身死那一刻起都蒸发了：

“偷窃帝国骑士缪拉衣甲之小人，近日在边境伏法。准王妃缪杰尔氏与此人并未同路。”

我真该为毕典菲尔特祈祷的，骑士想。他在神前跪下，正午教堂中飘满光，而圣像的黑影正将他笼罩。

7

奈特哈尔·缪拉洗刷污名，他仍是十足真金好骑士。

甚至有坊间传言是他故意放走安妮罗杰，不愿昏聩的老国王强占域内最美的女人。

但缪拉知道自己并无那么尖锐的正义感，他想守护的是自己双臂能及的人与事；他足够坚韧，更像盾而非剑，可现在，他不知他该守护什么。

年轻的骑士呼吸漏掉许多瞬间，当他看到橘色头发的强盗坐在王都街边的酒馆中。

他大步走上前去，抓住毕典菲尔特的胳膊。对方睁着眼睛看他，那目光中有直白的激动，同时还有躲闪，他别扭地掀起胳膊，拍了拍缪拉的背。

缪拉缓了口气，“你没死。”

“嗨！”毕典菲尔特抗议，“我没对你说过？小时候，算命女巫说我能活七十岁。”

“安妮罗杰小姐在哪？”

“和她弟弟在一起。”

毕典菲尔特随后告诉缪拉，麻晕他、而后穿他盔甲带准王妃跑路都是她弟弟的主意。这样至少缪杰尔家不被怀疑，安妮罗杰现在还藏在缪杰尔家地堡。

“为何不跟我说？”

“她弟弟不让我告诉你。”

“毕典菲尔特，你才刚认识安妮罗杰弟弟。为何卖我卖得如此熟练，毫无负担？——安妮罗杰小姐的弟弟真与她长得一模一样吗？”

毕典菲尔特理亏地点头。

缪拉想用剑将他钉进墙里去；但可敬地忍住这冲动，将头埋进毕典菲尔特胸口。

山贼懵了，感到温热水滴弄湿他的衣服。他抬起一只手，慌乱地抚摸骑士的头发。

“缪拉！别哭了。如果生我的气，就揍我吧！”

“我没生你的气。”

“缪拉——”

“只是，”缪拉说，“下次有任何阴谋，最好先叫我知道，免得再叫我以为你死了。”

“下次再不会有这样的事，”毕典菲尔特再三保证。

他们于是在酒馆喝了蜜酒、麦酒与特产的苹果酒，直到星星挂在天上，双方都看不清彼此眼睛鼻子；而后强盗与骑士互相搀扶，来到一处黑暗的房间，这里不需要被任何东西照亮，只有亲吻如雨点不断落下来。

FIN.